当你老在我的年月里

心下惘然的跑回家,从南京到宿迁看着一路变蓝的天空,一路掉光的杨树叶。那里的天气奇寒无比,风吹在脸上像病针扎着一样,就突然觉得好多年都没有这样的感 觉——除了在上小学的几个冬天。那些年我还小,他们也都还年轻,我总想起表姐结婚的时候我不高兴的从她家跑出来,悻悻的去上学。我一直都在想那时为什么不 高兴,可是却怎么也记不起来。现在表姐的孩子差不多正好是我那时的年纪,而我差不多正好是她那时的年纪。     

我这次去表姐的家里,其实是为看望她病重的父亲——我的大姑父。我还没到小区门前的时候,爸爸和三姑父先到了。我走进了,发觉我爸的额上的头发掉光了,只 好一梳子理到后面去;而我的三姑父胡须茂然,两鬓已经斑白——这不是从前的三姑父呀!等表姐下来,我一下子就记住其实只有她的眼角纹,虽然声音还是那么的 温柔甜美,可是容颜已经烙上苍老的痕迹。     

然后我们一起打车去中医院。推开病房的门,就看见大姑妈从床上站起,转过身来,对我我们说“来啦”——声音却带着刚刚哭泣留下的气息。我心里想着要不是之 前打了电话过来,我们推开房门的时候会不会看到她一个人在里面滴着眼泪。在一瞬间我就突然认出我那许多年已经没有见到的大姑父,没有变化多少的面庞却消瘦 的显出衰颓很多。我总是不自觉的去查看他的牙齿是不是一如从前,因为小时在他家里最深印象就是他那由于喝浓茶抽旱烟变得像苍黄的牙齿。可他现在不说太多的 话,就算说话也轻声细语不露齿。     

你看时间一晃多少年过去了,我多么久多么久没有见他,想不到这次却是带着告别的目的来。我爸说远远近近的亲戚都来过了,庄里庄外的熟人也来过了。而天天守在这里的只有姑妈,表姐和带着小叶子的表嫂。小叶子是不安静的,从前她咿咿呀呀的乱吵,现在胡言乱语的闹腾。她心里也许没有多少的伤悲,因为至少爷爷还在床上躺着,“明天”在她看来是无所谓的。她离开病房的时候,很欢快的跟姑父说:俺爹(就是爷爷的意思),拜拜!姑父就很无奈的笑起来:你爹要拜拜了。     

在那一会的时间突然觉得自己好像错了,什么生死有命应该坦然面对真真是屁话。当你有一个这么开爱的小孙女才六岁,你是不是盼望守在她身边看着她慢慢的长 大,你是不是盼望她读了大学谈一个恋人带回家给你看。在还没有老去的时候离开,那要留下多少的遗憾!即便生活过得艰辛和劳碌,总归有可以企盼的天伦之乐。 尘世乃唯一的天堂,这话用来说我们真的一点都没错。     

其实直到现在我也没有相信,相信两个多月以后我就再也见不着我的姑父,我总觉得这是一次平常的看望——面对这些需要太多太多的勇气。     

我爸爸一直都没有告诉奶奶这件事,她这些年也在慢慢的老去,现在的身体常常生病,总要人来照顾。如果这么唐突一说,她一定会惊吓的崩溃掉。我从南京回来, 没敢回家见她,因为不知怎么回答她“怎么回来了”的质询。我爸爸骗她说要给弟弟办身份证,然后回去之后就千方百计的说服她离开这里到常州过年。可我知道她虽然答应了,心里也非常非常的不愿意。我二姑妈今天过来,奶奶就当着几个人的面说,要是有一个人说她可以不走,她就不走——当然没有一个人同意她留下。我 猜,那个时候她一定一定很怅然。要一个老人离开她住了一辈子的乡下,离开可以翻弄的田地,离开东家西家的串门,离开隔三差五的礼拜,是多么艰难的一件事。     

我不知道这么做对不对,我爸也是一样。瞒得了她一时,瞒不了她一世,要是以后她知道会不会怨念我们连女婿的最后一面也不让她见。即便是瞒上五年、十年、二 十年,等我奶奶也老去,我心里却总觉得不敢面对她,因为做了一件天大的对不住她的事。怎么办,怎么办……     

这些事情在以前轮不到我来考虑,而现在却一一呈现在我的面前。长大是不得不面对的一个过程,不是在我过了21岁生日的时候觉得自己长大了,不是在我告别大 学四年读了研究生的时候觉得自己长大了,不是当我为了自己的生计发愁的时候觉得自己长大了,而是当我看到他们两鬓苍苍眼角皱纹的时候,当我看到他们把家庭 的决定交给我的时候,当我看到我不得不安慰自己亲人的时候,觉得自己被长大了,然后长大了。     

当我离家越来越远的时候,才发现你老在了我的年月里。如果我不长大,你们是不是就不会老去,或者如果你们不老去,我是不是就不用长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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